麗茲是病房裡的「不能說的秘密」。

 

澳洲重視病人的自主權和隱私,病人該知道的一定要讓他們知道,而他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的就沒有人該知道(繞口令啊我)

 

而台灣因為國情和文化不同,一群顧左右而言他、支吾其詞的家屬、一位氣急敗壞追問真相的病人、還有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的醫護人員,是病房的固定班底,輪迴地上演著相同的戲碼。

 

 

那年在台灣我剛到外科病房實習,70幾歲的何伯,大腸癌,手術切除了大部份的腸子,做了腸造口,而這一切,何伯自己一直渾然不知,直到手術麻醉退了,才發現自己的肚子被開了一個生肉外翻血淋淋的洞,還接上不停掉出稀便、臭得令人作嘔人工肛門袋。何伯氣得大呼小叫,把病床邊的人都罵了一圈,堅持要知道真相!當然,沒有人願意說....

眼看從他們嘴裡問不出事實,何伯氣得把所有家屬轟走。

家屬經過護理站時,還特別用幾近威脅的語氣『叮嚀』大家不可以向何伯透露他的病情!

 

當我走進病房準備幫何伯檢查造口時,發現了蒙在被子裡放聲大哭的何伯。

我輕輕的在床沿坐下,拍了拍何伯,輕聲喊他:「何伯....」

何伯突然聲嘶力竭的哭喊:「我攏唔哉!我攏唔哉!攏無呼我哉啦!」(台語:我都不知道!我都不知道!都沒有讓我知道啦!)

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,央求的說:「何伯...」

何伯一定明白,從我這裡也不會得到答案絕望地繼續吼著:「攏無呼我哉啦,騙我說做檢查,結果就把我抓去檯(台語:殺,如:殺豬)了!」

我在床邊坐了30分鐘,何伯罵了我30分鐘,包括我沒良心啦、欺負老人啦、會有報應啦、沒有職業道德啦.....偶爾還牽拖到我爸媽沒把我教好、公媽(台語:祖先)蒙羞之類的...

我只是靜靜的聽著,我了解,何伯不是罵我,他只是委屈,只是無助而這時候的他,需要的是個出氣筒,更多的是陪伴。

等何伯罵完,情緒稍微平復,終於願意讓我幫他檢查傷口、更換糞袋。整個過程他都將臉別過去不願意看造廔口一眼,淚痕未乾的臉上還有憤恨,何伯一句話也不說。

在傷口穩定、轉往癌症病房前的這些日子,何伯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句話。

除了那個被他罵了30分鐘、祖宗八代都罵摻下去的我,他拒絕讓別人為他護理腸造口。

 

我相信,何伯對自己的病情心裡有數,但是到死,他都沒有得到一個真相,一個本就該屬於他的真相。

 

多年後,我在澳洲病房裡,碰到了麗茲。


跟何伯相反的是,擁有這個秘密的人,是麗茲,而所有醫護人員都要替她保守這個秘密。

其中保密防諜的重點對象,是麗茲的兒子,一個17歲的大男孩、小男人

 

麗茲是單親媽媽,在她身上你絕對可以看到一個單親媽媽+事業女強人的那種強勢和凶悍!

但是進出醫院的次數多了,我發現,麗茲的堅強,其實是一種孤獨的倔強。她相信自己可以為自己和兒子撐起一片天,她也的確做到了,而且做得很好。

兒子就要成年了,一切眼看著就要功德圓滿、雲淡風輕,偏偏老天在這個時候給她出了新的難題:

 

乳癌,還是末期。

 

倔強的麗茲不願意在任何人面前示弱,包括她的寶貝兒子。所以她住院的原因,只是單純的良性腫瘤進行切除。

「很快,媽媽很快就出院了。」麗茲告訴兒子。

 

17歲的小男人,過著年少輕狂的日子,大學、打工、女朋友、死黨,探病總是來匆匆也去匆匆,反正來日方長。

 

但是麗茲的日子,卻不多了。

 

這天我踏進病房時,小男人正準備離開,瀟灑地把背包甩上身,丟下一句:「嘿,媽,我有約會,下次再來看妳囉!」轉身大步就走,留下麗茲望著高大的背影怔怔地發呆。

 

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,似有若無的嘆了口氣,一半自言自語地說「是啊,下次見,下次...下次....」一邊苦笑。

「妳還是不打算讓他知道?」看在麗茲跟我還挺有話聊的份上,我斗膽問了一句

 

通常這個話題是麗茲的大禁忌。她知道她在做什麼,她不需要別人來質疑她的決定!

 

麗茲一反常態的嘆了口氣,在病床上坐下,一邊伸出手讓我給她打針,一邊問我:「妳覺得我該讓他知道嗎?他承受得了嗎?」

 

我輕輕地在床沿坐下,「麗茲,你的問題我沒有答案,但是,妳願意聽我的心情嗎?」

麗茲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,點了點頭。

於是,我告訴麗茲我的故事...

「妳相信嗎?我一直到了你兒子的這個年紀,才知道,癌症是會殺死人的!

我的母親在懷我的時候就檢查出了胃癌,當時據說已經侵犯到了附近的淋巴,手術時醫生盡力清除了所有能清除的淋巴,但是情況依然不樂觀,估計我母親只剩下6個月壽命。

所有的家人決定對她隱瞞這個事實!」

「那怎麼行?這是違法的,他們不能這樣做!她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病情!」麗茲突然憤慨起來。

這下換我苦笑,「在台灣不是,他們覺得這是好意,讓病人可以有求生意志。或許這個計策真的奏效了,也或許老天眷顧,我母親不但撐過了6個月,接著走過了6年、然後又6年...」

14年過去了,就在醫生宣布已經過了癌症復發期的幾個月後,癌細胞悄悄地回來了,而這次,來勢洶洶,一路啃進骨頭裡。那年,我正在準備高中聯考,倒數已經進入100天

母親的治療如火如荼地展開,但是我都沒有參與。他們跟我說,媽媽在醫院裡療養,那裡有專業的護理人員可以看顧她,妳知道的,我的母親也是單親媽媽。

「接著,我被親戚朋友送往父親居住的城市唸書,理由是:媽媽能得到比較好的休息,而我能得到比較好的照顧。

大家都說,她沒事,她很快就好了!我也想,她之前也患過癌症,不也沒事?那應該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!

我說我願意休學一年在家陪她,但是媽媽反對,她說:我很快就好了,你不要浪費時間。」

 

麗茲望著我,會心的笑了,又是個苦笑。

「直到某個假日我回到母親的家,那個曾經屬於我們的家,無意間看見一篇媽媽為教會寫的文章,分享她生病的心情,文章裡提到,醫生向她宣布她只剩下3個月的壽命了....」

 

「我拿著報紙質問母親,她才終於說出事實。她說,她怕我擔心、怕我傷心,所以一直藏著這個秘密。

那之後沒多久,她就去世了,麗茲,你知道嗎?她是對的,我真的好擔心、好傷心!

但是,我擔心的是,我都沒能來得及好好跟她聊聊、幫她完成她最後的願望、陪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,這樣離開的她,安心嗎?我傷心的是,我竟然沒有把握住她在的每一分每一秒,好好跟她相處、跟她一起回憶過去的喜怒哀樂,把心裡的話告訴她!我傷心的是,在她離開的那一刻,我竟然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!」

「麗茲,我知道妳不怕死,但是,身為留下來的那個人,我請妳聽我說,我很痛苦、我很後悔,這些心情,會跟我一輩子。」

麗茲沒有答話,若有所思的望向遠方....

我又在病床邊坐了一會兒,才收拾東西離開。

 

麗茲的病情惡化的比想像中的快,彌留之際,那個小男人終於發現了麗茲的秘密

但是一切都太遲了,麗茲來不及向他道別,他也沒有機會再對她說「下次見!」

麗茲停止呼吸的那一刻,那個來來去去總是一臉酷樣,總對麗茲喊著「嘿,媽~」的小男人,像個男孩似的抱著麗茲大哭:「媽咪~~~!!!!」

那聲嘶力竭的一聲喊,讓整個病房都濕了眼眶....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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